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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微

by端木怜

 

——春天的太阳甚至给那最卑微的小花也注入了新的生命。(Walter Stott

——此文致那位名字的意义是每天都昂起头来迎接清晨的倔强的小草的朋友。

 

(一)

在一个下着雨的夜晚,我不顾脚下的水洼溅起的污水会把裤脚沾湿,拼命在巷子里穿梭。但人终究比不上车——就算只是小孩子的自行车,最后我还是被撞倒了。虽然,对方特意在撞上的瞬间踩下刹车,把冲击力减到最低——但目的还是要伤害我。

肇事者看见我四脚朝地趴在肮脏的地面是,开始狂笑起来。他的笑声同时把他的同伴引了出来,七八个男孩女孩从其他巷子跑过来围观,一起大笑。

他们——是我的朋友。至少在那个时候,我认为会在一起玩的,就是朋友。

笑得差不多的时候,他们开始告别分别回家去。这时雨点突然变得更大,几个人都赶紧抱头散开去。

我努力撑起上身想要站起来,但发觉下半身痛得发麻。当我再看向前方想寻求帮助的时候,我看见我面前伸着一只手——那个人,是刚才一起笑我的人里的其中一个,安律,他伸出手想扶我一把。

我动了动干涩的嘴唇想说话,话还没出口,我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

 

我按下闹钟,再次闭上眼睛。为什么会梦到那时的事……”对,那是真实的事,不同的只是,事情发生的时候没有下雨。下雨天里家长都不会放小孩出去玩。……可能是因为那个……”昨天看到了分班名单,里面有个认识的名字——安律。我摇了摇头。其实跟他同班也没多大关系,我跟他不熟。

 

(二)

事实上后来的两周也认证了我的想法。对我来讲,点头之交永远是点头之交,就算是认识多年的小学同学,也不例外。

这种想法,直到两周后转学生的到来才改变。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再次见到她——那个叫绯樱的女孩子。小学时她曾在我的班上待过一个学期。

 

那时候她也像现在这样突然插班。她长得很好看,笑着介绍自己的时候更是显得平易近人,当时绝大多数人很快就接纳了她。

除了我。看见她那样轻易就融入集体让我感到很厌烦。每个班上总有那些长得很好看,家里又有点钱的女孩子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地来上学。她们永远是焦点,总有那么多人围绕在她们身边。班上大概就因那么几个人分成几个势力,平时大家玩在一起。普普通通的我永远不是亮点,但我也不是衬托鲜花的绿叶——我不混任何一个势力,所以我始终没有融入集体。

而绯樱,只要笑一笑,无论哪个势力都容纳她。他们甚至不介意绯樱是不是跟哪个势力比较好。

说白了我是讨厌她,讨厌她那么轻易就能得到人们的接纳。

 

回到现在来,绯樱巡视了一遍班上的人后,认出了我和安律。我本以为像她那种经常转学的人不会记得只同班过一个学期,还没怎么对话过的我。课后她热情地跟我打招呼,似乎真的很高兴能遇到认识的人。

但也只是认识而已,我想。以前一个学期跟她说的话,还没有现在的多。虽然我以前确实不怎么喜欢她,现在她跟以前也没多大改变,但我却无法讨厌她,因为——她以叙旧为由把安律叫了过来,三个人一起聊天。果然人都是自私的。

 

(三)

那之后的发展出奇地有些平淡。我跟绯樱、安律成为表面上的朋友。之所以说是表面上,是因为我不确定他们是不是也把我当朋友。小学时遇上太多勾心斗角、明理暗斗的事情,让我不能那么容易判断现在的关系。

从绯樱每次都面带微笑来找我来看,她应该是不讨厌我的。随着一起的时间增加,我开始这样想。再到后来,我甚至开始有罪恶感。我明明以前那么不喜欢她,现在也羡慕她有好看的脸蛋和讨喜的性格,却为了……能有更多的时间跟安律在一起,而变得期待她的邀请——我居然在利用她!就像以前我见过的那些勾心斗角的利益关系!

想到这里我出了神,然后被人狠狠一撞,摔倒在地。现在还在排球练习中!我因为发呆被同学撞倒了。这下子摔破了膝盖,还有血一点点流出了。众人看见了都慌忙向我跑来,倒是我伸手一拦对他们说,没事,我去保健室消毒。然后一拐一拐地立刻场地。直到我走到教学大楼,我才再次听到球场上的拍球声。他们该不会一脸惊呆的一直看着我离开吧?我笑着摇了摇头,受伤对我来讲是在太平常了。

 

忍痛走到了保健室,校医看起来不像以前那个,似乎是新来的?这样想着还没出声打招呼,校医已经连忙放下手中的书,把我扶到椅子坐下。我以为他会说的肯定是大人对受伤的小孩带点责怪意味的话怎么这么不小心?但他却说,再等一下哦,马上帮你消毒,不痛的哦!然后开始准备药品。

面对他这种哄小孩的语气,我轻轻笑了出来。这都见血了,消毒哪里会不痛?

 

我是新来的临时校医,枫夜,你可以直呼我枫夜。对了,虽然我是临时的,但也是正牌医生,你可以放心哦。说完他给了我一个让人安心的笑容,我因疼痛而绷紧的神经也放松下来。

他低头开始消毒,还不忘跟我聊天。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叫绿,绿色的绿。我回答他。

原来是小绿。他说,很适合你的名字,绿是生命的颜色,代表着坚强,小绿到现在都没喊过一声痛,很厉害呢。

我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我以为他不会看见,但他跟着又问我,为什么要否定呢?这不是坚强的表现吗?

我想了想,还是告诉了他,我从小就经常被人欺负,所以经常受伤,我习惯了。

不料这次轮到他摇头,习惯什么?习惯受伤?枫夜把纱布贴上我才意识到已经消毒完毕,而且真的不痛。枫夜站起来摸摸我,说,人是不可能习惯受伤的。任何人都不可能。然后他开始收拾用过的药品。

 

(四)

我呆坐着无法回应,因为我想不出反驳的话。枫夜比我年长,人生经验也比我这个中学生来得多,当时的我也没有道理反驳他。

我抬头开始打量这个新来的校医。目测一米八多一点,身材纤瘦,头发微长,面容清秀,娃娃脸,看不出实际的年龄。

校医,我听说你有给学生做心理辅导?我忘记了他让我直呼他的名字。

心理辅导?只是聊天而已。他们会把不开心的事情说给我听,然后我也会给点意见他们。我不是心理医生,所以只能给作为长辈的意见。不过你们放心,我只是校医,跟老师和家长都没有关系。

这都不算心理辅导还算什么?但想来也是,区区一个新来的校医是不能明确在做心理辅导的工作,不然由老师们组成的专业心理辅导团就要投诉了。才不要跟老师们进行这种聊天呢,万一他们认为事态很严重,暗中跟父母泄露——所以同学才喜欢选择没有任何关系,又好相处的校医。

怎么?你也想跟我聊天吗?我一直想着其他事情忘记了回应,正犹豫着要不要说,枫夜已经给我递上一杯红茶,然后在我一米外的椅子上坐下来。

他没有坐得离我太近,也没有选择面对面坐,让我感到非常轻松。以往老师们都喜欢面对面跟学生谈话,其实很多学生都紧张得说不出心里话。

那个啊……我现在有两个号朋友,AB,我以前就认识A,而且还不太喜欢她。但是现在就是因为A的关系,我才有可能跟B在一起玩你会觉得,为了跟B在一起,即使是不喜欢的人也做朋友这样的我卑鄙吗?我还是在最后一刻才想到用卑鄙来形容自己。利用别人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是卑鄙吧?

枫夜在我说话的时候没有看过我一眼,直到我说完了,他才端起他的红茶喝了一口,然后他转过头,好奇地问我:那你现在还讨厌吗?

我一愣,张了口想回答,但枫夜却伸手让我停下。

不用回答我,你知道答案就好。还有,你们三个一起的时候,AB,看起来快乐吗?

我点了点头,他们确实看起来是快乐的。

那你呢?跟他们,不止是跟B,和A一起的时候,你有感到不愉快吗?

“……有的。有时我觉得不太高兴……”然而,那跟AB都无关,那是我自己的问题,……有时会嫉妒A

枫夜这时反而笑了,这让我有点恼怒。他微笑着说,说到底,你不需要介意自己是不是利用朋友,你只是讨厌会嫉妒别人的自己。

 

(五)

之后我是怎样离开的呢?我不记得了。我只知道我非常的生气,枫夜给我的好印象也一扫而光,当时的我很讨厌他。

那我为什么会生气呢?大概是,真的被他说中了。

长久以来都在逃避的问题,却被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说了出来。我嫉妒他人,不喜欢他人,其实都是很平常的事情。但会嫉妒他人的人里,真正清楚自己的嫉妒心的,又有多少呢?多数人都只会被嫉妒的情绪冲昏头脑,而我却是确实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嫉妒并进而讨厌自己的人。说得简单一点,你看到一个女生A有最新款的手袋,某个妒忌她的女生B偷偷趁女生A不注意的时候用马克笔画上两笔,你会清楚知道这是嫉妒从而也不太喜欢女生B(当然如果你也妒忌,可能你会赞同女生B的行为)。但如果你就是女生B本人,你在行动的时候不会知道是嫉妒心在作怪。只有事后反省才知道。

我讨厌会嫉妒别人的自己——明明不该嫉妒,却放任自己去妒忌的自己。

 

(六)

那之后我没有再找过枫夜。日子还是像以前一样过。期中过后老师宣布下周开家长会。这时我猛然把目光投到绯樱上。这里的同学应该都不知道她的家境。不,要不是小学时发生过那件事,我也不会知道。

其实事情很简单。当时我还站在课室门口苦苦等待奶奶的到来,一边羡慕着那些有爹妈来开家长会的孩子。同样还没等来家长的还有绯樱,她在课室里面,被一个女孩子说了句真好啊,绯樱今天可以早点回家。我没听见绯樱回话,只听那女孩又说了句你父母今天不可能来吧?

我以为绯樱的情况跟我差不多,就是父母忙于工作不能来。但接下来那女孩在其他人的询问下给出的答案,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她的入学资料上根本没有父母,只有一个哥哥!

这样的事情,稍微大一点的孩子都懂:话不能乱说,就算是真的,也不能乱提。而稍微大一点,成熟一点的孩子,可能,我是说可能,都不会像绯樱那样直接哭着跑出课室。

我没有理会课室里的情况,可能在场的家长会指责那个女孩,但就是,没有一个人追出安慰受伤的那个人。

我也没有追上去的原因是,她跑出十米左右就遇到一个男人,绯樱一头扎进他怀里就大哭起来,看来那就是她的哥哥了。那个男人索性把绯樱抱起来,一边拍着背一边哄她。

虽然隔着十米的距离,但我坚信我看到的是,一位哥哥抱着妹妹,始终温柔地微笑着,仿佛他的微笑能抚恤妹妹心中的痛。

而我始终记得这件事的原因是,当时,我很可耻地,嫉妒那个没有父母但有一位好哥哥的女孩。

我不该这样想的。但我没有办法抑制这种想法。我生活在一个普通的家庭中,父母整天为家计奔波,鲜少理会我的事情。我像绯樱那样尽情大哭的时候,没有人会理我。我能不嫉妒吗?

 

回忆起来的时候我越发的讨厌自己。

 

(七)

后来的家长会,绯樱干脆缺席。我不敢正面问她为什么没有来,还是安律告诉了我原因:老师之间跟校医商量好了,所以他们不用来。我疑惑地问了句校医?安律却吃惊地瞪着我说:你不知道?新来的校医是绯樱的哥哥!

我该摆出什么表情好呢?我还向枫夜说了心事!他大概已经知道我是在说绯樱了!

你还真的不知道?绯樱一开始放学的时候不是跟我们说你们先走,我还要等我哥哥再走吗?安律又说。

我以为她说的是她哥哥来接她!

看见我一句话也回不了,安律继续说那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她放学后会到保健室等校医,校医一般都等到关门时间才走。还有,午饭时间你一直以为她是回家吃吗?她当然是到保健室跟校医一起吃饭……”

安律说的时候我的脑海中出现了枫夜跟绯樱一起走出校门的背影,绯樱跟枫夜一起在保健室吃饭的背影,甚至来他们一起买菜的画面都要出来了!

好了,我充分了解了。看了我对朋友还不够关注。我对安律说。

安律看着我,却说:我想你只是一直在避免接触别人的难处。你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说有关亲人的事情,也难怪你不知道。

是这样吗?我一直都有意回避?我不清楚……然而,多年前见过的那个温柔得几乎融化我的微笑是枫夜他是绯樱的哥哥她一直都拥有那个微笑

我的心又痛了起来。这是羡慕?还是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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